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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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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辰還早,莒繡回屋,預備歇一會,湊巧冬兒又不在。

難道是她過去晴舍接人,彼此錯過了道?

那她找到方姑娘那邊,自然就知道回來吧。

莒繡安下心,撐在桌上瞇了一會,不敢睡久了,幹脆起來裁料子。

料子雖夠,她卻沒拿來做新裙,總得攢著些以備不需。便只裁下來一塊,預備做一對荷包。每日得閑做一點,再借花獻佛,送回給二奶奶,聊表一點謝意。

沒一會,聽著外間有腳步聲,莒繡高聲問:“可是冬兒?”

外邊洪婆子應道:“回姑娘話,是奴婢,洪婆子。美繡姑娘讓我搬了這個進屋。”

莒繡放下活計,起身掀簾出來,見屋中擺著個灰撲撲的舊衣箱,便問:“是從她那屋裏搬出來的嗎?”

看著可不像。

洪婆子忙道:“是老太太那邊讓人送來給兩位姑娘穿戴的,美繡姑娘說她用不上,讓全擡這邊來。”

莒繡點頭道:“好,我知道了,你下去吧。”

洪婆子退下。

莒繡找快舊布巾,擦了擦箱蓋上的灰,掀開來,先被嗆了一口,兩個噴嚏過後才看清了裏頭。箱子裏是幾團半舊衣裳,也不知是誰穿過的,因收得久,又沒打理,看著很不成樣子。

這正是老太太的性子,怪道美繡不肯要。這長者賜,不僅得心領,還得穿出去讓她老人家看到。美繡那樣愛精致,是斷不肯穿這些的。

莒繡把衣服一件一件揀出來,還能穿的放一邊,被蟲蛀壞了還能改一改的放一邊,壞得太厲害的,裁下完好的布料,單留出來。

天還冷著,快步回來的冬兒,這臉紅撲撲的,進門就道:“姑娘,對不住,家裏出了點事,耽擱了。”

莒繡點點那些裁出來的料子,和氣道:“不礙事,這是老太太那邊送來的。你給看看,若有派得上用場的,就送回去。”

因不清楚冬兒家境,她又道:“不拘給誰,用得上就成。”

冬兒上前收拾了,垂頭道:“用得上的,謝謝姑娘。”

莒繡把不用改的那些往她那邊推了推,又道:“一會你不用跟去學裏,辛苦幫我把這些洗曬一下。”

“是。”

冬兒擡頭看了她一眼,莒繡疑惑看過去,她又避開了。

隔天又是半日的繪畫課。

韋先生還是那件舊夾衣,莒繡越發覺得枕下那些銀票不該拿,難免走神思索該如何歸還。

這日仍是學構圖,先溫習了三遠,再是賓主。

先生帶來三樣物品,擺在案上,讓她們畫三幅,每幅一主兩賓,能一眼相出為要,不究細節。

這個也難。

好在先生帶了幾幅樣圖,一一講解。

莒繡似懂非懂,抓著那一點兒清明趕緊開畫。

頭一幅:讓耳瓶靠前居中,筆筒和茶盅並列它後排。

她停了筆,將畫紙豎起來,左右再看,如此,第一眼總落在耳瓶上。

她放好這一幅,再思索,畫下一幅:這一次,筆筒在右,耳瓶茶盅在左。

最後一幅:簡單畫一案面,筆筒耳瓶在前,各居左右,茶盅在後中。因乍一看不分明,便又用細筆,加了幾縷淡霧。這茶一“熱”,又招人眼了。

莒繡松了口氣,察覺有人註視,看過去,朝美繡搖了搖頭。

美繡放棄抄她,胡亂畫了幾筆,也停了。

莒繡見她作罷,收回視線,掏出“印”來蓋章,因美繡這一出,她忘了平常的謹慎,待蓋完落款,一擡眼才發現先生就站在她斜前方,正看著她的手中之物。

莒繡窘迫,顧不上餘泥沾到衣裳,把印章胡亂掩到袖中。

好在韋先生是個有胸懷的,並未點破她窮境,只是繼續朝前走兩步,拿起她完工的畫端詳。

莒繡不敢擡頭,總覺人家是在看那印記,臉上熱辣辣的。

韋先生放下第一幅,又拿起了第二幅,再是第三幅,全數看過,並無他話,只道:“可還有別的畫法?”

莒繡垂著頭,輕搖了。

此刻心慌意亂,便是有主意,也閑逛亂跑,找不著了。

韋先生繞到最後,拐去了美繡那邊。

莒繡仍不敢擡頭,只拿了細筆,將方才那三幅細節補完。

眼雖不看,耳卻支棱著認真聽。

“三幅有何區別?”

美繡明顯是楞了一瞬,才辯解道:“每幅排列不同,主位不同。”

“那一幅足矣!”

“是先生您說要畫三幅……”

“我說三幅構圖不可雷同,你可聽見了?”

美繡強辯道:“也不算雷同,三樣東西……”

“出去!”韋先生厲聲喝道。

莒繡猛擡頭,其他姑娘也轉頭看向了此處。

美繡羞得眼淚打轉,捂著臉跑了出去。

韋先生臉色鐵青,誰也不敢開口求情,只間或偷偷瞧一眼莒繡——畢竟那是她妹妹。

莒繡此刻不知該如何是好,張嘴那一刻,就聽韋先生又道:“我的課,不想來,可以不來。不學畫,也不會餓死,沒得在此浪費辰光。”

這話音不輕不重,語氣不喜不怒,但幾個姑娘都被鎮住,不敢亂瞟不敢亂想。

韋先生繼續看畫,在方書音畫上點了幾處,說了幾句,再是前邊的董雲瑚和範雅庭,最後是韋曼璇。

先生給個人講解,除方才在美繡頂撞時,尋常聲都不大,也和氣,也算顧全了姑娘家臉面。

他走到堂上,轉身對堂下學生道:“都尚可,回去重畫一幅,不拘物品,數量可多可少,只必得有主有賓。”

下了學,莒繡不願人情欠太多,沒等方書音起身,先一步離開。她匆匆趕回去,進了院子,正巧洪婆子在院中剪枝葉還沒走。

莒繡站定多看了幾眼,回屋趁熱畫了方才那一幕。

院子四方,房屋圍繞,院中樹木,但小小的人,一動作,便成了主。

冬兒回來,主仆兩人一塊用了飯,莒繡擔憂,站在臺磯朝對門看去。

冬兒收拾了回來,見狀便道:“春兒說美繡小姐有些不舒服,沒用午飯,歇下了。”

此刻過去,美繡面上過不去,只怕更惱。

莒繡收回目光,重看向小林,春風吹拂,樹冠稍晃,莒繡睡不著,回屋又畫了一幅。

也不知是為何,上韋先生的課,容易讓人害“病”——下了學都時刻不忘,時時記起那些要點的“病癥”。

學規矩,莒繡見了老嬤嬤,就忍不住去盯她頭上的挑心。老嬤嬤身上首飾少說也有七八樣,可她幾次朝人身上看,卻總是第一眼就留意到挑心。

這便是老嬤嬤的“主”點。

學針線,接著昨日的牡丹圖繡,這花蕊便是主。

想到這,莒繡自嘲一笑,怕是魔怔了,先生明明說的是山水畫要有主賓,可沒說別的。

初九初十這兩日接連有雨,莒繡撐著傘,沒讓冬兒相伴,留她在屋裏烘衣服,自己挽著包袱去上學。

到了學裏,果然幾個先到的都在偏間換濺濕的衣裳。

佟清淺難得開口了一回,撅嘴抱怨道:“下這麽大的雨,怎麽還要上學呀?”

韋曼琳勸了句:“快別說了,可別讓老太太聽見了。她老人家重規矩,別說下雨,就是下雪,也不停學的。”

佟清淺一聽這話,跟被掐住了喉嚨似的,幾次張嘴都沒擠出半個字。

韋曼琳又道:“好了,你娘不是說過幾天就接你回去嘛,受苦受累也就這幾天的事了。”

佟清淺癡癡地看著窗外那雨,竟黯然掉起淚來。

韋曼琳為難地看向範雅庭,範雅庭便幫著勸道:“佟姑娘,你家裏接你回去,肯定是有了好消息。你舍不得我們,我們也舍不得你。人在京中,總還有相聚的時候,快別傷感了。”

她不說這話還好,佟清淺聽完,從默默落淚轉成了嚎啕大哭。

眾人除了遞帕子,不知所措,面面相覷。

站外圍的方書音換了鞋,插話道:“嫁了人,有的是哭的時候,省著點……”

站旁邊的莒繡忙拉了她一把,搶話道:“佟姑娘這是想家人了吧,快別哭了,你家裏也記掛著你,才趕著接你回去呢。先生就快到了,這春雨濕寒,咱們到那屋裏暖暖身子吧。”

韋曼琳和韋曼璇一左一右挽了佟清淺,董家姐妹跟在後邊,簇擁著她去了正屋學堂。

開口說快些過去的莒繡反落在了最後,方書音拉住她,貼著耳朵道:“她這是不死心,還想嫁老四呢。”

莒繡不讚同地搖頭道:“她那樣難過,咱們別撒鹽了。”

方書音惋嘆一聲,道:“她也不差,何苦吊死在這一棵樹上?”

莒繡不識情滋味,也不想懂,只能跟著搖頭。

容不得她們多感慨,鐵面無私韋先生準時出現,對美繡那空著的座沒有絲毫動容,按部就班教學。

才轟走一個,其他姑娘哪敢造次,規規矩矩聽課,交畫,等著點評。

今日還是溫習“布局”,先生拎起一幅習作當範例講解。

“把主刻意放正中央,則略顯呆板,通常不這樣做,也不宜太偏。如這幅,位置處理便甚好。”

前頭範姑娘挺直了腰板,顯然這畫是她的。

先生放下這幅,又取了一張亮給下邊人看。

“像這樣,主實賓虛,也可,只不可大幅照做。”

先生再取兩張,兩手分別亮起,道:“最佳是這兩幅,主賓分明,處理得極好。”

範雅庭發問:“先生,這一幅甚好,可那一幅……畫得雜亂,樹不成樹,柱不成柱,緣何它也是最佳?”

莒繡把頭垂下去,範姑娘指的正是她那副院中小林圖——連她自個都覺得這幅配不上最佳。

韋先生放下右手那幅沒有爭議的畫,將左手這幅提得再高一些,讓眾人看得更分明。

“我說了,不要在意細節。既學的是布局,單考核這一處,此畫動靜得宜,主賓分明,疏密虛實自然和諧。就結構而言,絕對當得起最佳。”

韋先生放下畫,又重拿了三幅名家之畫講布局。

萬幸今日無習作,韋先生發完畫作、獎品,瀟灑離去。

得了獎勵的莒繡和方書音兩個留在最後。

方書音拋著手上的印石,反過身子問她:“韋鴻停是不是故意的?”

莒繡捧著印石沒答,方書音嘿嘿偷樂,又道:“太好玩了,你說老太太是不是心疼得睡不著?”

那是你姑奶奶吖!

莒繡收了心事,看看門口的丫鬟,轉回來朝她搖了搖頭。

方書音趴到她這案上來,小聲道:“怕什麽!闔府上下,誰不知道她老摳?韋鴻停可真是個妙人,你說他二十多歲,還不成親,是不是有什麽毛病?不行,我得去打聽打聽,要沒什麽毛病,我讓我爹上門提親去!”

你說的這都是什麽虎狼之詞。

莒繡匆匆把印石把袖袋裏一塞,左手一伸,捂了她嘴,小聲提醒道:“眼下他是我們先生呢!”

尊師重道,豈能拿先生頑笑?

方書音扒開她的手,笑道:“要真能成,我不上這學就是。唉,就是可惜了,他的畫技,真心不錯,人長得也不錯,還沒爹沒娘沒祖母,嫁過去立刻當家做主,也沒人立規矩。嗐,不說不覺得,這一說呀,真真是了不得呢。”

她說得隨心所欲,莒繡聽得心驚肉跳,勸道:“你不覺得他這脾氣……”

方書音聳肩道:“也對,這樣的人吶,只怕是不會任人拿捏的。再說他也太窮了些,養不起我這樣的。算了算了,我也是讓我娘逼婚給鬧魔怔了。”

她不說了,莒繡邊收拾邊問她:“你說,韋先生是不是特地擡舉我,好打……那個……”

方書音動作快,胡亂收拾了,起身坐到她身邊,瞧她一眼道:“你說什麽呢!你那畫確實不錯呀,雖然功底差了些,但考的又不是你細處。山水畫,不必樣樣寫實。”

方姑娘是有才學有底蘊的姑娘,她認可了那畫,莒繡心裏安定了些。只是袖裏那物,依然燙得她發慌。

前日他見了蘿蔔印章,今日,她們就得了印石做獎勵。

韋先生,他真是個好先生呀!

不過,莒繡仍是不解,停了手問方姑娘:“你覺得韋先生教的這些,難嗎?”

“難呀,也沒多大意思。我琢磨著,她們只怕也都是這麽想的。不過,容易要學,難也要學,至少比那規矩針線好一些。”

這後半句,只怕她們不認同。針線課有說有笑的,規矩課上雖然嚴肅些,但至少沒人哭,沒人愁。

莒繡又問:“老太太為何非要換先生?”

韋先生頭一日看著可不大像樂意來教一堆姑娘家的樣子。

她在恭房湊巧聽到董家姐妹說老太太本來很不喜停少爺,只是她們也不解為何老太太和停少爺要相互為難。

方書音搖頭道:“別看我們都姓方,還真沒多親近。”

那你爹為何送你來呢?既不打算攀高門婚事,就沒必要來這受苦呀!

但這話莒繡沒問出口,這多少有挖人家私隱的意思,兩人雖要好,也沒到那親近的份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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